画堂春深_分卷阅读_154
  嫡母段氏常说,爱要守分寸,丈夫当然要爱,但更多的是敬,因为他是一个妇人此生最大的靠山。可宝如并没有守那个分寸,她在不知不觉中就逾了界,爱到一塌糊涂。
  正房檐廊下四根红柱,叫灯火照成暖红色,季明德就在柱侧站着。红柱衬着青衫,青衫衬着白肤,望着宝如笑了片刻,眼眶忽而有些湿润,连忙别过了眼。
  徜若没有老太妃的提醒,他会叫李少瑜带回来的土蕃武士们杀死在牡丹坊,而宝如,则会在城乱之后,躲到小雁塔。
  但最终,她会在来年的三月,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石屋里独自生产,李少源和李少瑜两兄弟,都会被赤炎杀死在那儿。
  人生便是一场又一场无法预料的变故。
  好在,那一切永远不会发生了。隔着一扇窗子,隔着两番险险就会发生的生离死别,季明德很想跪在地上,给苍天命运叩首,叫上天知道,当他逼退土蕃人之后,看到妻子圆圆那张脸时有多么的庆幸。
  宝如才把亲哥哥拱手送给了季明德,虽千般央求让季明德不要杀尹玉钊,但季明德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时候多了去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杀尹玉钊?
  宝如心绪败坏,明知外面那厮是个土匪,可能怎么办呢,她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哥哥,随着这土匪的野心,越走越高,终将送他坐上帝王的宝座,也终将是他的皇后。
  若她说宁愿做个匪妻,也不想做皇后。只期待孩子的出生,只希望季明德和尹玉钊能放弃野心和权欲,和她一般,一门心思只期望腹中孩子的出生,怕要叫世人都笑掉大牙吧。
  可她心里确确实实,就只有那么一点浅薄的愿望。宝如轻轻嘘了口气,别过了头。
  季明德还未吃晚饭,吩咐老娘去替自己下碗面,便进了西屋。
  宝如连忙拿帕子揩过眼泪,别过眼问道:“今天可有受伤?”
  季明德带着一身的寒气,挤坐在宝如一侧,照例仰身在她怀中,要听听孩子的心跳。
  宝如也不说话,手抚上他的额头,从那两簇根根分明的眉,到那两只外表秀致,满掌糙茧的手,一点点的检视,看他可有受伤。
  杨氏端了两碗面进来,见儿子媳妇歪在一处,抿嘴笑着,将面放在佛几上便走,一丝一毫也不敢打扰。
  宝如推了一把,季明德才坐起来,转到另一侧去吃面。
  杏仁南瓜面,这是杨氏的拿手活儿。南瓜炒汤,炖烂,再洒一把炒熟的甜杏仁进去,汤浓面筋,杏仁清脆,一锅子的素面,吃起来非常有味道。
  下面的是咸韭菜、糖蒜和一碟炒青菜。季明德几口刨完了面,也是饿的狠了,见宝如不肯吃另一碗,遂接了过来,自己一并吃了。
  忽而抬头,便见宝如两眸柔柔,一直看着自己。季明德将两只碗摞到一处,连桌子一并搬了出去。
  再进来,宝如已经进里屋了,里屋是炕,杨氏专门照料着砌的火炕,一缘边的青砖打砌,炕沿围着光油油的,一尺阔的红木边子,上面铺着席子,席子上是羊毡,羊毡上还铺着一寸厚的软褥,又宽敞又暖和,特别适合冬冬天起居。
  宝如歪靠着只引枕,她手中捧着本书正在读,季明德坐到炕沿上,渥过她半凉的脚在手中,轻轻的渥着,也是防抽筋,要替她揉一揉。
  “皇上的腿怎么样了?”宝如问道。
  季明德团着宝如两只脚轻轻揉搓,忽而压唇在她青筋隐隐的脚背上,过了许久才轻轻抬起:“对不起。”
  宝如心中还挂念着尹玉钊,也不知道一个位封国公的一品大臣忽而失踪,朝中是个什么情况,笑着挣开了脚,道:“好好儿的夫妻,说什么对不起,怪肉麻的。”
  季明德道:“有些人似乎只要活着,就停止不了做恶,我没想到白凤居然会在朝堂上来那么一出。”
  宝如缓缓往后躺着,仰头,两侧秀发缓缓自引枕上往下滑着,这炕的左右两壁,分别贴着两幅李代瑁的工笔,两个大胖小子,据说是婆婆杨氏腆着脸去求的。
  老王爷虽脸色不好,但居然有求必应,用自己书圣旨,批奏折的笔墨,替杨氏画了这样两幅俗不可耐的胖儿图。
  宝如了然一笑,重又陷入软软的引枕之中:“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害人之心不可有。若非白凤想害我,皇上的双腿又岂会断?”
  帘外忽而一声呜咽,接着便有木棍捣狗一般的声音,呜咽声伴着挣扎与喘息,宝如听着了,以为谁在哭,吓的立刻坐了起来,惊问道:“谁在外面?”
  季明德一个跃身,出门。便见野狐和稻生两个押着已被贬为庶人的白凤,就在厅里。
  “明德,外面是谁?”宝如还挺着孕肚,这就准备要出来了。
  季明德挥手,示意野狐和稻生将白凤拎走,低声道:“无事,你睡你的,不过是窜进来一条野狗,我将它拎出去扔了就好。”
  他本来是想把白凤抓来,给宝如解气的,在出门看到白凤的那一刻,忽而就不想了。恰如宝如所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儿子断了双腿,被废去太后之位的白凤,不过一个矮矮的,面色黄黑的丑妇而已,被野狐和稻生压跪在地上,口中捣着块破布,抬起头,嚎哭到整个人都在抖动。
  第233章 生产
  这种悲伤不是装出来的。
  她生来便有福气不过一个面容平常的妇人若非母族是南诏皇族也不可能嫁入美人成群的大魏后宫。一次与帝王的鱼水之欢肚子争气一朝旦下男胎。自认运气无双平生再无别的病,就是红眼病,嫉妒这个嫉妒那个,整日挑风唆醋,谁知熬鹰的叫鹰啄瞎了双眼害人不成竟然害了自己的儿子。
  肝肠寸断,万念俱灰也不过此刻。
  面前的男人直裰青青袍摆分外的长白凤仰着头不敢发出声音来。他瞧起来威严冷漠,两眼不屑。像盯着一只蝼蚁一般盯着她看了许久,自己率先出了房门。
  于是白凤叫两个土匪拖着也拖出了西屋。就在西屋的檐廊下季明德低声吩咐:“也不要弄死她,放到义德堂去让她养蝙蝠,待皇上去的那一天,再送她去陪伴皇上。”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小皇帝李少陵的死期,也不远了。
  白凤哭又哭不出来,曾经贵为太后时总觉得屁股痒,坐不住,整日的挑三唆四,如今倒好,从云端之上跌落,居然沦落到去个药店做苦力,这下她那红眼病大约彻底可以治好了。
  再进西厢,宝如已经睡着了。她脸圆到连褶子都没有,歪着时还有深深的双下巴,又胖又好玩,夫妻大约就是如此吧,便她胖了,身形走样了,也许不那么美了,可依偎在她身边,于余生,唯有满满的庆幸和欢喜。
  季明德握上她的手,夫妻相偎着,闭上了眼睛。
  十月怀胎,孩子长的最快的,是在后三个月。
  打过完元宵节,宝如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便不怎么出门了,外面的事,也一概没有过问过。
  她最得力的丫头苦豆儿在年后就回秦州探亲云了。
  二月初二李悠容和方衡成的亲,成亲三日,回过门,俩人便起程赴蜀地了。
  转眼便入了三月,三月初八的夜里,老太妃去了。
  季明德三兄弟如今都在府,老太妃去时,皆陪伴在她身边,三个孙子齐齐全全,唯一遗憾的,便是没有亲眼看着宝如腹中的孩子,自己的曾孙出世。
  临去时握着季明德的手,老太妃一双瘸眼扫过少源和少廷,柔声道:“善待他们。”
  小皇帝一病不起,十二岁的孩子,没有后嗣,荣亲王府三兄弟德行兼备,朝中大臣,得从他们中挑一个出来做皇帝。
  老太妃早看出来了,少廷没有野心,是个踏实肯干的。但少源和季明德都有野心,凭血统来论,少源是嫡长,血统最正,可季明德心狠手辣,路子野,俩虎相争,也许最终能赢的那个,还是季明德。
  所以她才会有此一求,希望俩兄弟将来相争,就算少源败了,也能得到季明德的善待。
  季明德道:“我会的。”
  等来等去,李代瑁迟迟不至。
  只等来个灵郎,报说,王爷去了平凉观,大约半个月之内,都不会回长安。
  儿子至死不肯原谅自己,不肯来送自己走,为的是什么,老太妃心里其实是清楚的。
  当初朱氏怀孕,他因为黄河发大水而出了外差,她逼朱氏跳东海池,便是一孽。再为了一个虚无缥渺的梦,几番下手害宝如,又是一孽。李代瑁是个非白即黑的人,心中对她起了厌恶,就绝不会再原谅她。
  老太妃再看一眼三个孙子,始终没有等到儿子回来看她最后一眼,就咽了气。
  季明德亲自替老太妃捂上了那还在等儿子,始终不愿意闭上的双眼,起身出门,望着盛禧堂殿外跪着的仆人们,道:“太妃崩了,起丧吧。”
  出了盛禧堂,几步上了上东阁的缓坡,长安城灯火零星,一轮明月当空,海棠馆唯有后罩房的窗子里亮着盏灯,那是杨氏,还在彻夜给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衲衣服,做尿垫。
  人性,似乎很难拿好恶去界定它。
  老太妃曾几番下手害宝如,季明德对这个祖母,也怀着几分厌憎。
  可若非她在元宵节的时候提醒,并告诉他自已所做的那个噩梦,季明德就不会对李少瑜带来的那两千羁縻武士起防备,若是那样,他会在元宵节死在牡丹坊。
  盛禧堂中丧钟长鸣,季明德带着一身早春桃花的淡淡清香,进了海棠馆。
  从三月初八这一天开始,季明德就在等小季棠的到来。结果等到四月初八时,宝如的肚子还迟迟不见音讯。
  杨氏把自己亲手衲成的小衣服烫了又煮,煮了又晒,一件件儿全都搓的软绵绵的,只待王府的大孙子出生。
  季明德这些日子负责陪伴小皇帝的起居,下朝回来,见叠了整整齐齐几大摞子,皆是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白棉布,间或有件带点颜色的,也是那等唯有男孩子们穿着才会好看的颜色,不禁有些恼怒,对着老娘便有些抱怨:“分明说过多少回了,棠棠是个丫头,叫你衲些带颜色的衣服,你瞧瞧你这些衣服,小丫头穿了,怎么会好看?”
  杨氏懒得跟儿子犟,哼着气儿道:“我问过八个御医,十几个孩子,皆说宝如腹中是个男胎,就你一门心思认为她要生个女儿,怎的,你能未卜先知?”
  宝如正在屋子里跟张氏两个聊天儿,兑黑糖生意的帐目。
  听着俩人在外拌嘴的声儿,张氏插了一句:“要叫明德听见我说的话,他就该生气了。瞧你这肚子尖尖的,身形又利落,肯定是个男孩儿。向来人常女儿缠腰,我怀媛姐儿那时候,就是个缠腰的形儿。”
  媛姐儿还啥都不懂呢,跪在妆台前玩宝如的铜镜,听见娘亲说起自己,转过身来便是频频的点头。
  宝如侧身瞧了瞧隔厅里的季明德,一脸青霾,简直有种顺我者但昌,逆我者亡的气急败坏。名字都有了,是个女名,万一生个儿子出来,他会怎么样,会不会气疯?
  她低声道:“不瞒嫂子说,我也想着是个儿子才好,气死他。”
  一句嫌弃的话未说完,小腹一下下的抽动,宝如哎哟一声,忽而觉得身下一热,羊水先破,这是要生了。
  季明德回身,见杨氏还在门上愣着,吼道:“快去把产婆叫来,愣在那里作甚?”
  杨氏也是慌了,一路窜着去叫产婆了。
  扶宝如躺在床上,几个原本在西厢歇着吃茶的产婆已经涌了进来,剪刀热水,铜盆白帕,一样样的往里递着,季明德是个男子,这个碰一下,那个磕一下,连磕带碰的,就给挤到了外面,正房的门咣当一关,宝如咬着牙齿一声哼,产婆连迭声儿叫着少奶奶慢慢来,这就开始生孩子了。
  外面两列十几个御医,呼啦啦挤进院子里,有几个还在背医书,两个擅外科的,摊开药箱,开始一遍遍核对自己药箱中的各类医用器具。
  整座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有条不紊,除了季明德。他就像在梦游一般,从宝如发动的那刻起,便没了神,晃悠悠的四处乱荡着。
  秋瞳带着几个小丫头站在廊下待命,慌乱中忽而回头,便见季明德脸色如浆过的纸一般生白,额头上看得分明,珠大的冷汗就那么挂着。
  有个小丫头手忙脚乱撞了他一下,一滴亮晶晶的汗,就那么顺着他的额头滚了下来。
  于季明德来说,宝如生产,是他两辈子的噩梦。
  那小丫头还想说什么,便见他忽而转身便要去推房门。苦豆儿过罢年就回秦州了,如今大丫头唯有个秋瞳,她在季明德面前不敢大声,小声儿劝道:“爷,妇产之地,按理男人是不能入的,杨妈妈格外交待过,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您进去。”
  屋子里宝如啊的一声,季明德一拳头便砸了上去:“不生了,宝如,咱们不生了,这孩子咱们不能生了。”
  杨氏一把拉开门,指着儿子的脑袋道:“你是不是叫疯狗咬了,嘴里胡说乱喝的啥?”
  季明德满头冷汗,两眼呆滞。他只是忽而回忆起了上辈子宝如生产时的情形,那惨烈的情形,她生产时的样子,他一直不敢想起,可此刻,听着宝如的呼声,他不得不回忆,不得不面对,因为它们一股脑儿,冲上了他的脑海,就那么涌了进来。
  杨氏一指点上季明德的脑袋,骂骂咧咧:“离这房子远一点儿,须知小儿要投胎,可是要看着外面的,你这般凶神恶煞,孩子如何敢来?
  快去,到院外走一走,或者到西厢躲一躲,孩子就来了。”
  上辈子,头一天给宝如接生的是乡下的土产婆,等了整整一日,等不到她生出来,因为他提拳头吓了一回,冷不丁儿的跑了。
  第二个是他踏平一座村子的门板,提着砍刀捉回来的。
  颤颤兢兢的一个小媳妇而已,除了给自己接生,从未给别人接过生。用乡下妇人的话说,她们生孩子的时候,婆婆只会递一把剪刀和一盆水,再给一笸香灰,乡里忌讳,身边不能有别人。
  那小媳妇儿熬了一天,宫口开了,孩子不入盆,她怕季明德要杀她,次日凌晨借个撒尿,跑了。
  第234章 儿子
  季明德提着把砍刀策马跑了十几个村子户户大门紧闭没有一个妇人肯跟他走。最后不得已方衡亲自上阵替宝如接生。那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她非但羊水血都流干了像只未及开放就干枯的花朵,就那么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