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贵女_分卷阅读_6
  这类夯土建筑为了方便宫室与宫室之间沟通,往往会有‘复道’,就像是桥梁一样打通两座宫室。《阿房宫赋》里说‘复道行空’,虽然是说秦朝的阿房宫,但放到汉代的宫城中也丝毫不违和。
  站在复道上俯瞰未央宫,刘启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摇头道:“窦彭祖、窦彭祖!让我说你什么好!”
  南皮侯窦彭祖自陈罪过之后听到天子这样说,立刻伏跪于地:“臣交友不慎,竟将这样的国之蛀虫推荐给朝廷,臣有罪!”
  其实早在来未央宫之前窦婴就和窦彭祖分析过情况了。
  “陛下虽恼恨你身上出了这样的事,却未必真的相信从兄是那些人的背后主谋。”这是当然的,以窦彭祖的身份,他若是想挖国家墙角,搞土地兼并什么的,根本没必要做的这样明显!对于他来说可操作空间太多了。
  换句话说,窦彭祖和这些人有关不假,但纯属被台风扫到尾。别人或许不清楚,天子却应该看的分明。
  但问题是天子为这些事恼恨,因此对窦彭祖生气也是很正常的!所以才需要主动来认错。
  “总之从兄这一回看上去恶了陛下,实则高枕无忧!”
  窦婴说是这样说,窦彭祖却也只相信了一半…而现在天子的反应真的让他捉摸不透了…所以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好还是坏?
  窦彭祖越想越觉得紧张,明明是寒冷的十月份中旬了,背后却透出了一层冷汗。
  “哼,”天子刘启什么都不说,冷哼了一声,转身不再看自己这位表兄。
  因为堂兄窦彭祖之事窦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给陈嫣说故事自然就没怎么上心——成年人经常对孩子如此,因为他们认为小孩子很多东西都不懂。
  此时远远望见窦彭祖伏跪在地不起这一幕,有些担心。转头看向陈嫣,想了想:“阿嫣,你在这里等着。”
  说着对宦官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照看好陈嫣。
  转身就往刘启和窦彭祖这边来,跟着拜倒在地。
  见到窦婴也拜倒在地,刘启这才冷着语气:“起来吧…朕才不做这个恶人!”
  依旧不看窦彭祖,只看着窦婴,然后看看远处正被宦官宫婢拥簇的陈嫣,嘴角微微地下垂了一点点:“窦婴啊…你这个人才名在外,也确实懂得揣度人心,难道不知道这一次朕想的是什么!?”
  缓缓朝陈嫣玩耍的那边走去,直到牵着陈嫣的手,这才回过头去:“窦婴,你说说看,想到了什么?”
  “臣…愚钝。”窦婴沉默。
  刘启感慨万千,窦婴很聪明,真的很聪明。对于人心的把握他其实是很清楚的——明明可以带着陈嫣一起过来,却偏偏放下了能帮忙求情的陈嫣。正是看出了天子不喜欢别人‘利用’陈嫣……
  “魏其侯啊魏其侯,你哪里是愚钝呢?”天子嗤笑了一声,“分明是太聪明!如今还打算装糊涂吗?”
  看窦婴依旧沉默不语,刘启忽然觉得无话可说,缓缓道:“你这个人也被你的聪明牵累了。”
  陈嫣感受到了大舅的失望与可惜,想了想,摇摇手道:“舅舅是在说表舅吗?表舅很聪明…不过聪明的人总是特别固执呢。”
  “你这都知道?”刘启发现陈嫣脸颊边有散落的碎发,替她捋了捋,然后就捏了捏她的鼻梁:“你还知道聪明人固执?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聪明人就固执了!”
  这本来就是玩笑多过正经,随口一问而已。没想到陈嫣还真就一本正经道:“就是聪明人才固执呢!聪明人之所以是聪明人,肯定是各处都过于常人,平常做事往往是别人错、自己对。所以聪明人信自己胜过信别人,长此以往谁能不固执?”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推理。
  陈嫣本来就是一个小小女童,现在这样说话有种小孩装大人的可爱。刘启本来郁结于心的心事散了不少,干脆摸了摸陈嫣的头,抱起她与她直视:“那你说说看,你表舅是对是错?”
  刘启指了指窦婴,显然问的是窦婴这个表舅。
  “表舅肯定对!”陈嫣很中肯…窦婴表舅是个好人。更重要的是,明明是个政治家,却依旧抱有一颗浪漫主义的心。对于他来说,如果他不是一个政治家,一辈子高高兴兴做个王孙公子没什么不好,正如他的字…窦王孙。不管怎么说,作为窦家子孙,一辈子总能顺顺当当过下去。
  但他偏偏才华横溢,而且不甘于满腔才华付诸流水…他的所作所为肯定会为他将来埋下祸端。
  陈嫣并不是历史方面的学霸,十二年教育该学到的历史她是知道的,但其余的就只能通过一些课外读物,甚至电视剧加以补充了。也就是说,天下大势她确实知道,但在这个公元前的大汉王朝,具体到某件事、某个人的命运,她根本摸不清楚!
  但窦婴她还真清楚一点点,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的一点零碎评价:这位外戚中难得有真才实学,同时还品德出众的人物,最后的结果却相当不好。
  听陈嫣这样说,其他人都只当她是小孩子口吻,偏爱自己的表舅而已。
  刘启扫了一眼窦彭祖和窦婴,背过身:“听说魏其侯、南皮侯家门客最多,名声已经大到关外去了?”
  说到这里,窦彭祖也明白天子原来的意思了。天子并不怀疑他在背后指使了那些犯事的地方官员,只是天子不喜的是他手下门客太多,什么样的人都有——这种事向来为统治者不喜。
  窦婴一开始就明白了,但他不愿意改变。
  窦彭祖却不同,连忙道:“臣…臣回去就遣散门客!”
  刘启不说话,看向窦婴,窦婴却低着头,半晌,“臣平生最爱交友。”
  这就是他的回答了,刘启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微笑着摇了摇头:“罢了,魏其侯这个人啊…”
  太聪明、太顺遂,没有真正碰过壁,所以才能如此。正如阿嫣所说,聪明人总是正确,所以就有了十分的固执。
  让窦婴和窦彭祖不必跟了,刘启牵着陈嫣的小手,一路走回温室殿。
  “阿嫣,你表舅这个人好不好?”
  “表舅好!”陈嫣当然知道说的是窦婴。
  “呵,”刘启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朝跟着的宦官挥挥手,让其中腿脚快的赶回温室殿提前准备热水。陈嫣今天在外面玩儿了小半天,身上已经出汗了。回去之后最好洗个热水澡,免得生病。
  “你表舅这个人朋友太多,迟早出事…我在的时候还能无虞,将来如何?”刘启表面上是说给陈嫣听,实际上是谁给自己听的。
  对于这个说法,陈嫣下意识道:“‘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某个有才能的大臣声望太隆重,这个政治团体太有威望,这显然是天子不愿意看到的。刘启活着的时候当然没什么,在他看来这个政治团体松散、脆弱。但对于一个新上位的君王,有着深厚人脉基础,且这样的基础不来自于皇帝的大臣就必须防备了。
  陈嫣很快想到了毛主席语录,在政治集团内部,不存在帮派?这是不可能的。
  刘启挑眉看向陈嫣,陈嫣这才察觉到这句话对于她一个七岁小女孩来说太超过了,即使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早熟。
  她只能努力解释:“不记得哪部书上看到的话了…但阿嫣觉得很对,舅舅身边的人就是这样!”
  “你还知道我身边的人什么样?”刘启弹了陈嫣一个脑瓜蹦——这种揣测帝王心术的话换一个人说绝对是找死!但陈嫣是刘启带大的,他知道他的孩子有多聪明,也知道他的孩子有多不懂得这些东西!所以他不会防备,只会担心他的孩子。
  从教这个孩子读书识字开始他就意识到这个孩子聪明地可怕,再艰深的道理、心术对于她来说好像普普通通就明白了。旁人觉得云山雾罩的迷雾,她在天子的膝头随口就能道破——要知道那些失陷其中的人全都是政治生涯十几年、几十年的人精!
  她似乎天生聪慧,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聪慧与机敏…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天赋意味着什么,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运用它们。
  就像是人总会忘记自己与生俱来的那些东西有着什么样的作用。
  “你说说看?”刘启不让宫人跟着,远了一些才点了点陈嫣的鼻头。
  陈嫣摸了摸鼻子,“舅舅才不乐意手下的人铁板一块,自然也不愿意他们乱成一锅粥,就是要有几座山头才好!就像傅母益教我管教婢女仆佣,不能让他们成为一伙儿的,然后一起欺上瞒下。也不能让他们各干各的,一个管事的都没有。”
  这是很普通的政治智慧,但换一个皇帝她就不会直接说了,她又不傻!她只是相信自己的‘父亲’,她知道天子舅舅绝不会害自己。所以他问她,她就说了。
  “那你说,你表舅将来会如何?我倒是想赐他一封免死诏书,至少留他性命。”刘启叹了一口气,为了给太子铺平道路,他剪除了一些大臣,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但不代表他乐于做这些事。
  特别是窦婴,这是他很偏爱的一个人。
  陈嫣毫不犹豫:“全看表哥将来如何,若是表哥宽恕,有没有诏书都是一样的。若是表哥刚硬,诏书反而是催命符!”
  这不是一个七岁女童该有的政治觉悟,或者说就连刘启都没有想到这个,这里面不只是政治智慧,更重要的是对于人心的衡量。
  但刘启并不意外陈嫣能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孩子一向这么聪明——人心就是这样偏颇,当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所有都是可爱的。当恨一个人的时候,就连呼吸都是错的。
  “舅舅忧心魏其侯,其实更忧心…”其实刘启并没有担忧魏其侯窦婴到心心念念的地步,他真正念念不忘的是陈嫣,是他的孩子。这个孩子同样太过聪明,而聪明人总有这样那样的不顺。
  第10章 蓼莪(7)
  汉代的皇宫对于后世熟悉紫禁城的现代人可能没有那么好理解,大家的印象里,皇家居住在一座宫城之中,这就是皇宫了。而汉朝和这有很大不同…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个不断进化的、不断确立的概念。
  春秋战国时期是华夏文明打下基础的时代,这个时候的皇宫该是怎么样,其实各有各的说法,根本没有形成统一的认识!比如说赵国的皇宫,甚至安排在都城之外!这对于后世人来说恐怕是难以想象的。
  如此,汉代皇宫与紫禁城的不同倒是可接受多了。
  汉代皇宫,占据了都城三分之二的面积,实际上是由好几座宫城组成,每一座宫城,如未央宫、长乐宫、建章宫,都是互相独立的!有自己的一整套宫殿群,前殿、广场、后殿等等,也有独立的宫墙,彼此之间还隔着民居闾里呢!
  而对于定都长安的西汉来说,最重要的宫殿是长乐宫与未央宫!未央宫是天子居所,长乐宫则是太后的宫殿,都规模巨大、雄伟至极!
  在当今天子刘启当政时或许未央宫更加重要,但不能否认,长乐宫更大、更雄伟…这不是对天子不重视,而是有历史渊源的。
  长乐宫原本是秦朝的兴乐宫,与秦朝的主体宫殿群割离,分别矗立在渭河两岸。所以当年项王一把火烧掉了秦朝宫殿,渭河隔岸的兴乐宫却保留了下来。
  西汉立国之初民生艰难,虽然萧何修建宫殿的时候已经很用心了,未央宫等宫殿也不差,但相比秦代兴庆宫基础上改建过来的长乐宫,还是有些不如的。这里甚至有秦代修建的‘鸿台’,高四十多丈!这在这个时代是已经是难以想象的高了!!
  果然是夯土建筑发达的秦汉,以后世流行的建筑方式很难做这样的基建。
  这样雄伟、美丽的长乐宫,陈嫣来的并不算少…她主要在未央宫生活,但长乐宫住着外祖母窦太后,天子大舅常常过来请安,陈嫣往往都是跟着的,除非生病了。
  陈嫣回长安之后当然也来长乐宫见过外祖母,但也就是陪着说说话而已——别的公主王子听到这样的话恐怕要嫉妒了,什么叫‘陪着说说话而已’?须知道,对于不喜儿孙打扰的太后来说,公主王子见到她的机会可不多!更别说是陪着说话了!
  没错,陈娇才是窦太后最喜欢的娇孙,她在长乐宫的地位特殊的让人咋舌。早年间还没有陈嫣的时候不知道让多少公主嫉妒——或者说她比陈嫣更加拉仇恨。因为陈娇的年纪赶上了后宫一大批公主,彼此之间对照,陈娇一个翁主过的却比公主还公主。
  自然是要心里泛酸的。
  等到陈嫣当道的时候,公主们大多已经下降,留在宫廷里的只有小猫三两只了。
  不过,作为太后唯一的女儿,馆陶长公主的小女儿,她依旧是特别的。待遇不如陈娇,但也是仅次于陈娇的孙辈。
  陈嫣倒是一点不介意外祖母对姐姐阿娇更好,毕竟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会有更喜欢的晚辈这再正常不过——天子大舅还更喜欢她呢!
  今日长乐宫举办家宴,还留在长安的公主、王子、王孙之类都来了,陈嫣是随着天子一起来的。不过天子中途有话与窦家几个表舅说,就将陈嫣交给了馆陶公主,以及自己的老母亲。
  “阿嫣晌后的小食还没有用,待会儿阿姐…”刘启临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看了看身边跟着的朱孟:“你留下来帮着照看——”
  刘启还想说什么,馆陶公主已经挥挥手,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了:“我说阿弟啊!我是阿嫣的亲娘吧?看你这样子,人还以为我是做后母的呢!我也生养了须儿、蟜儿、阿娇他们三个了,阿嫣的事情还要你说?快走快走!”
  一边说着,一边对天子弟弟做出不耐烦的驱赶状。
  刘启也笑了,看着陈嫣:“阿嫣听话一些…”
  等到天子离了长信宫正殿,馆陶才一把搂过小女儿:“哎呦!娘的乖乖,过来让娘看看!”
  说着对母亲说道:“娘您说,可气不可气!我自个儿的女儿,阿弟就这么霸占着了!我平常还不得见呢!”
  馆陶公主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却像是三十多岁——头发依旧丰润乌黑,眼尾不可避免地有了细纹,但皮肤看起来依旧是光滑细腻的。这并不奇怪,古人老的快只是劳动人民而已,馆陶公主这样金字塔塔尖的贵族,生活优渥顺心,虽然没有现代那么多保养品,但还比现代人生活地更健康呢!
  年轻个十几岁也实属正常!
  大概是这辈子到如今,除了少女时母亲皇后之位不稳当的那段时间有一些挫折外,其他时候都顺风顺水惯了。所以馆陶公主的性格爽朗又活泼,依旧有一些小姑娘的特质。
  陈嫣乖乖让母亲抱着,她和母亲算不上生疏,在皇宫里经常能见面。但相比起每天都能见面的普通母女,肯定差了些什么。不过此时贵族家庭大抵如此,父母与子女隔着规矩、隔着保姆、隔着各自的居所,也谈不上日日相亲。
  相比较之下,她和血缘上的父亲‘陈午’才是真正的生疏,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
  “体谅体谅皇上,他也不容易。”窦太后笑着摇摇头。
  窦太后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在这个时代绝对称得上高寿。看她精神很好的样子,不少人都暗暗猜测,说不定这位老太太熬死了丈夫,还能熬死儿子——实际上她已经熬死了一个儿子了。
  头发已经满是霜色,也比年轻时稀疏多了,但依旧梳着整整齐齐的发髻。陈嫣在母亲怀里看着自己这位人生颇为传奇的外祖母,虽然年华老去,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的。
  就算老了,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
  现在是十月份,鉴于此时过年就在十月,这就像是后世的腊月了。腊月期间各种聚会不断也算是常规操作了,时光逆转两千多年,还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