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心头朱砂痣 第92节
  只因她是婆母,是丈夫的母亲,这个天然的身份,便能压死一个儿媳了。
  这不是她笨,想不出来破局的办法。而是这世间,根本就没给儿媳留出路啊。
  再抬眼看陆夫人。
  陆夫人抬起袖子,如水波般柔软又泛着流光的衣袖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蕴着精光,带着笑意,又有说不出来的狡黠。
  她她她!
  温蕙瞪圆了眼睛。
  她这婆婆,就和陆嘉言一样一样地坏啊!
  第91章
  陆夫人没有再逼迫温蕙想出破局之法。
  因这个事情本身就是无解的——婆婆若要作恶,儿媳就是没有办法的。除非这儿媳不想作这家的媳妇,宁可破门而出了。否则,除了逆来顺受,别无出路。
  只今日到这里,实在出乎陆夫人意料,甚至可以说是惊喜了。
  她这媳妇没什么才学,胜在心地淳厚又乖巧听话。只没想到,她原来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软弱之辈,她敢想,敢争辩,敢直面。
  果然人身上的优点,是要慢慢发掘,璞玉也要慢慢打磨。
  傻陆睿当年一眼看上这姑娘,还是有几分眼力的!他可是连虞家的表姐妹们都看不上的!
  她袖子挡着半张脸,问:“你想明白了吗?”
  温蕙蔫了:“明白了。”
  陆夫人问:“绑脚这个事,就算过去了。那你想让我怎样罚你呢?”
  “母亲想怎么罚都可以。只一个事,我还想同母亲说一说。”温蕙又挺直了腰背,“便是您先前说的不许我再练功夫的事。那天母亲在气头上,我没敢多说,今天想与母亲说一说。”
  陆夫人颔首,给她分辩的机会:“你说。”
  温蕙组织好语言,鼓起勇气,道:“母亲那日气头上,说不许我在练功夫了。其实主要还是因为那天我是因为练功夫被人看了笑话。实则练功夫这个事本身,并无过错。因为错的是我,不是功夫。”
  “我今日想向母亲表白一下真心,便是练功夫这个事于我,实是学会走路便开始了,这一辈子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头里,再不可能丢下的。”
  “母亲或许想说,我现在是陆家少夫人了,练功夫有什么用呢?可我也想说,母亲您是陆家夫人,您雅擅丹青,每日里都要作画。可作画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拿去卖钱的!”
  陆夫人嘴角抽了抽。乔妈妈扭头一乐。
  温蕙假装没看到,道:“母亲出身书香世家,可能天然就觉得,琴棋书画要比练功夫更高贵,但媳妇不这么觉得。皇帝手下还有文臣武将呢,缺了哪个都不行。媳妇便是出身在军户家,没什么别的专长,唯有一身功夫。母亲可能不知道,我虽用的是棍子,其实练的是枪法。我练的是我外家亭口甄家的甄家枪,这套枪法已经传承了八代人,到我这里,算是第九代了。”
  “这枪法于我,就如琴棋书画于母亲,都已经刻在骨子里。如果现在有人强要母亲从此再不动画笔,母亲可愿意?一样的,让我从此不再练功夫,我是不行的,这简直是要了我的命去。”
  “母亲,我自嫁到陆家,便知道母亲是宽容大度之人。只因母亲对我太好,我渐渐地失了做人媳妇的自知,总还当是出嫁前在家里呢,随心所欲的。若不是这次媳妇实在不像话,母亲也不会动这样大的怒。当初成亲,夫君便与我说,母亲常头痛,托付我让我多使母亲开心。我这般松懈胡闹,令母亲生气,实在辜负了母亲,也辜负了夫君。”
  温蕙一提裙裾,跪了下去,仰头道:“母亲,我实在知道错了。只绑脚有违圣训,也摧残人体,伤天和。功夫我也不能丢下。除了这两件,母亲想怎么罚我,我都受着。”
  陆夫人道:“起来吧。”
  乔妈妈起身去扶温蕙。她年纪大了,温蕙不敢使她弯腰,忙自己起来了。
  “先不说怎么罚。”陆夫人道,“我先问你,若我允你继续练功夫,你打算怎么安排。”
  这话一听就有门!温蕙眼睛亮起来了。
  她早想过了,当即便说:“其实主要就是,不该被人看到。因大家什么都不懂的,瞎看个热闹,便嘻嘻哈哈的。若我自己安安静静地练,便什么事也没有的。我想过了,以后就不在前院练,我去后院练便是了。母亲您看呢?”
  温蕙那院子前后两进,正房后面是一排后罩房,丫头们住在那里,还有放嫁妆和杂物的库房。
  但后院进深只有前院的三分之一而已,十分狭窄。
  陆夫人秀美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了两下,道:“你院子西边,还有一套三进的院子,前面多了一个穿堂。那套院子宽敞许多,只里面风格有些太硬朗,没有你现在那套精致雅丽,我想着小姑娘家家的,便收拾了这套给你。哪知道你是个女英雄,小院子竟兜不住你。这样吧,正好九月圆房,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把那套院子收拾出来给你,到时候你和嘉言一起挪进去。那院子大的,够你耍了。”
  陆夫人说“女英雄”时,温蕙脸上一红,心想,她婆婆这嘴巴毒起来,一点不输给陆嘉言呢。待听到陆夫人给她的安排,差点想跳起来欢呼,好歹忍住了。
  当即便给陆夫人屈膝行礼:“多谢母亲。”
  又试探着问:“那母亲……咱们……还,罚吗?”
  陆夫人凉凉地瞟了她一眼。
  温蕙讪讪。
  陆睿傍晚回来去上房请安,问:“蕙娘是否来给母亲认过错了?”
  温蕙和陆夫人这一次婆媳交手,让陆睿袖手看了个热闹。陆夫人直接白了他一眼,不想搭理这个人。
  只有陆正一无所知,问:“出了何事?”
  陆睿待要说话,陆夫人道:“无事,媳妇犯点小错,我已经教过她,已改了。”
  陆正从来不太关心内宅的事。
  将内宅的一切安排好,使家宅安宁,不使夫婿为琐事操心,乃是一个士大夫之家妻子的基本要求。陆夫人每一条都做得很好,上对老夫人,下对新儿媳,没有一件不让陆正满意的。
  甚至于对妾室,陆夫人亦从不曾妒,陆正也不担心她磋磨妾室。内宅里无论是婆媳还是妻妾还是吃喝拉撒,他都撒手给陆夫人。
  听陆夫人这么说,他便捻须微笑:“她还小呢,也不要太严厉。”
  被亲娘嫌弃了的陆睿只好回到温蕙这里,听她讲今天婆媳俩今天是如何讲道理的。
  温蕙讲了,道:“你说的对呢,母亲的确是个讲道理的人。”
  “那自然。”陆睿道,“道理本就是越辩越明的,你若有不同的想法,直接与母亲说便是。我和母亲,从来都是看谁能说服谁。”
  “真好。”温蕙羡慕,“我娘从来都是摁着我把我打服的。”
  陆睿失笑,问:“所以,要给我们挪院子?”
  “说是西边的一个三进院子,有个穿堂,比这个院子宽敞许多。”温蕙道,“不知道是哪个?”
  “哦,那个。”陆睿似笑非笑道,“我原就更喜欢那个。母亲说不像女孩子闺房,给了你这个。”
  所以陆夫人一片心,精心给她挑选她觉得更雅致的院子给她,都被她辜负了。
  温蕙这次,是真的受到教训了。
  已经嫁人了,到了别人家里,真的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了。便是人家对你再好都不能。夫家和娘家,终究是不一样的。
  只这么说着,听起来似乎很悲观似的,其实又不是。
  来自不同家庭的人从此以后在一起生活,也不必强势地非要一方随着另一方的规矩和习惯。
  人跟人之间,本来就是互相影响,互相迁就,互相妥协的。只“互相”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才有那许多繁琐零碎的龃龉摩擦。
  如今陆夫人和温蕙便是做到了“互相”,都各退一步,不去踩对方的底线,互相包容,这小日子自然可以平平和和地过下去。
  “那么母亲还罚不罚你了?”陆睿又问。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罚呢。”温蕙说,“反正不绑脚了,也许我继续练功夫。但每天练字从五页变成了十页,母亲还要我跟她学画。她说画和琴,是最静心的事,要我学会静心,不可再毛毛躁躁的。”
  陆睿道:“那你好好学。”
  “嗯嗯。我肯定!”温蕙表态,“母亲说以前教我的都是些玩的玩意,以后慢慢教我正经东西。只我不大有信心呢。”
  因所谓“正经东西”便是琴棋书画,都是需要下苦工的。所以陆夫人没有一上来就给温蕙上手,而是先教了她许多玩乐之事,让她先适应新的家庭,也适应新的亲人。原想着等都适应了再慢慢教起来,现在不过是催发了,提前而已。
  陆睿道:“还是那句话,不叫你考秀才考举人的。学这些东西,学会了都是自己的。且还要看天分,真不适合,母亲也不会强压着你学。这等陶冶情操的东西,真压着学才是焚琴煮鹤。你只管放心好了。”
  他这么说,温蕙就放了很多心。因为温蕙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琴棋书画的天赋,到时候,她婆婆瞧明白了,自然也就算了。
  两个人又一起去看了那个三进的院子,第一进先是个穿堂,第二进是主院,第三进也是后罩房的狭长后院。主院中间左右各一棵大槐树,巨大的树荫几乎覆盖了院子。
  院子里的布置相对简单,的确不如温蕙现在的院子雅致,可也十分轩阔痛快,温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温蕙在主院里转了一圈,欢喜得不得了:“这个好,这个好,我在这里练功,也不会有人看到的!”
  因前面还有一个穿堂,第二进院子的私密性特别强,不像现在的院子,院门敞开,什么都能看见。
  安全起见,她还是道:“银线,去关门。”
  因她特意带了棍子来的。她还穿了短打,只不过路上怕人看到,装模作样地外面系了裙子。
  待银线关好门,温蕙解了裙子给青杏拿着,对陆睿道:“你退开些呀。”
  陆睿便施施然走到了正房的廊下,衣摆一撩,坐在了廊凳上:“来吧,让我看看我们的女侠。”
  说实在的,他其实不是太在意温蕙练功夫这个事。因他就和陆夫人是一样的,先天性地便没把武人的功夫当一回事。温蕙练功,因都是在他不在的时间,他也只听说过,却未曾见过。
  岂料他调笑声还没落,那一根人高的长棍已经撕裂了空气,挟着风迎面抽在了他面前阶下的青砖地上。
  棍身微颤,尘埃飞扬。耳边还回荡着那“啪”的一声又脆又响的回声似的,余韵颤着,绵绵不绝。
  陆睿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凝在了那人高的长棍上,顺着往上,看到了握棍的手,压棍的臂。再往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温蕙抬起眼的刹那,陆睿被攫住!
  因那双眼,没有平日的娇俏顽皮,也没有私下里的春情妩媚。
  那双眼中是从小忍着疼摔打凝练出的精气神,含着魂蕴着魄,仿佛全然是一个不同的、从未见过的人。
  第92章
  这一个凌厉霸道的起式停顿也只一瞬。刹那间眼前虚影晃动,如点点梅花,又如银蛇吐信。
  撕裂空气的声音时时响起,普通人的眼睛并不能跟上那速度。只陆睿天生有一双利眼,擅长捕捉。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追着残影中那个纤细玲珑的身形。
  许久,搓搓手指,可惜,手中此时无笔。
  见识了温蕙的身手,回去的路上,陆睿总觉得夫纲疑似有些不振的倾向,破天荒地对温蕙道:“你们习武的人常对读书人有误解,其实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他十分郑重地告诉温蕙:“我会射箭,会骑马也会御车。我们在书院里,每日还有五禽戏和十段锦的晨练。”
  温蕙“啊”了一声道:“我记得呢,你和我哥他们去打猎。他们夸你了呢。”
  陆睿矜持地“哦”了一声。
  温蕙道:“说你箭法还凑合。”
  陆睿:“……”